【苏凰】明镜(九)

  (九)茶趣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不能视物听音,穆霓凰甚少与身边的人交流,就算对深有好感的云大夫,交流也只限于病情。如今听力恢复,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认知。
  
  最初恢复听力之时,偶尔还有耳鸣之症,但数日之后就已痊愈。霓凰常年习武,听觉本就强于常人,如今目不能视,听觉似乎比以往更为敏感。坐于房中,便能听见院门之外的脚步声,亦能辨音识人。
  常在身边照顾的两个侍女,青鸾沉稳文静,绮罗则活泼开朗,她们都是年轻的姑娘,脚步轻快利索,绮罗的步伐似乎更快一些,有时还不自觉地哼着歌儿。云大夫走路总是不缓不急,几近无声,一派大家闺秀的从容端庄。晏大夫虽然年纪大,走起路来却是风风火火健步如飞,就算未得见其尊容,也能想象出是一位须发斑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而那位苏大夫,听其声音,大概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脚步虚浮,气息疲乏,指尖冰冷,与其说是大夫,倒不如说是位长期病患。
  时常出入她的院落的人,就这么几位,霓凰从气息、脚步可得知,他们都非练武之人——是否练过家子,一听步伐便能知晓。然而,站在院墙之下,侧耳倾听,便能听见院墙之外,或是相隔几丈远的过道处,常有人来回走动,多为练武之人,当中不乏武学高手。而且,每日午后,只要凝神细听,便会发现,总有一轻功极其卓绝之人,飞檐走壁,掠过屋顶或树梢,来去随意无定,不像习武,似是游玩。
  浔阳云氏乃大户人家,别庄中有护院若干实属正常。但这些“护院”武功之高,人数之多,却属异常。虽然心里有着各种疑惑,但霓凰仍是乖乖地休养,毕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身边的几位大夫对她的救命之恩不假,若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有些事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转眼已是七月天,午饭过后,霓凰便坐于院中歇息。她还在云南的时候,若有闲暇,不是练武就是看书,如今虽然身上的伤已大好,但寄人篱下诸多不便,闲时也只好坐于院中,心中默诵书籍以打发时间。
  绮罗有时会贴心地找些话本子过来,边看边读给她解闷。年轻的姑娘家,看的都是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话本子。什么上元佳节灯影之下,才子佳人同时摘下了无人能解的灯谜,二人一见倾心,无奈佳人出身名门,门第之距难以逾越,才子只能看着佳人另嫁,怀着绣了鸳鸯的香囊,挥泪而去。还有什么武功盖世的侠客在疾驰的马车前救下倾世美人,二人一见钟情,美人欲以身相许,然而侠客身上背负着家族重任,不得不离去,相约三年之后回来,与子偕老,无奈一去五载,再回之时,美人已因相思成疾,香消玉殒。
  这些话本子,初听时颇有几分新奇,但多听了,也都是套路。但是绮罗这小姑娘,每每读得潸然泪下。
  青鸾偶尔也会给她读读话本子,也是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可是这才子有点不一样,他不顾门第之距,要带着佳人私奔,二人逃到荒野之时,佳人忽然化身为吃人的妖怪,一口就把大才子那颗聪明的脑袋啃了下来,二人灵与肉都永远在一起了。还有那被救的美人要对侠客以身相许,侠客不忍欺瞒,坦诚告知自己乃女扮男装女儿身,美人含羞带笑直言“如此甚好”,从此二人执手偕老。又或是侠客实在不忍放下美人三年之久,欲与美人行相好,红裳落地,方知美人竟是男儿身,侠客感动流涕,从此二人逍遥江湖……
  青鸾说她不喜欢悲戚戚的故事,然而她读的这些,霓凰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日,穆霓凰正把兵法默诵到一半时,就听见了青鸾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黄姑娘,我昨日在市集里买了新的话本子,我们一起看可好?”
  “……你又买了新的话本子了?”
  “嗯!这回,是血战沙场的大将军与千年狐妖之间相爱相杀的爱恨情仇,来,我们一块儿看。”
  “……嗯,听起来,挺……特别的。”霓凰不禁感叹,难道这小姑娘每个月的月钱都拿来买话本子了吗?
  不过反正闲来无事,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默诵书籍,听听鬼神妖怪的故事也无妨。迎着凉夏的微风,听着小姑娘娓娓道出一段旷世奇恋,也是不错的享受。而且听着听着,霓凰忽然觉得,青鸾说书的本领实在高超,明明她自己也是第一回看,能边看边说,还说得有声有色,就算不当侍女,当个说书的也是不错的。
  
  当说完了这段人妖之恋时,霓凰听见有熟悉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自远及近。
  青鸾看见来人,便放下书册,起身行礼,“苏大夫。”而后便敛衽立于一旁。
  霓凰亦一如既往地向着声音的方向略略施礼:“苏大夫。”
  “黄姑娘。”虽然对方看不见,梅长苏仍是一丝不苟地回了一礼。
  二人落座后,霓凰与先前一样,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腕。梅长苏见状道:“听闻今早云大夫已为姑娘诊脉,脉象甚好,现在便不诊脉了。今日过来,是给姑娘带了些东西。”如此说着,便吩咐一旁的青鸾取来了茶炉和茶具。
  “这是一位朋友送我的云南花茶,听说在当地可是女儿家的最爱,我便借花献佛,给黄姑娘带了些来。”
  “谢谢苏大夫。”
  “不必客气。”
  青鸾送来了茶炉和茶具就退下了,余下他们二人。庭院之中,只闻凉风吹拂翠竹沙沙作响,偶有燕雀落于檐角,只停留了一瞬,便又振翅高飞。
  梅长苏熟练地沏着茶,片刻,盏中红蕾绽放,袅袅水雾腾起,花香满盈。
  霓凰托起面前的茶盏,浅啜一口,那熟悉的香气让她一瞬恍然,仿佛先前只是做了一个梦,如今的她,仍然置身于云南穆府的庭院之中,而非漆黑的陌生之所。
  好一会儿,她才抬眸展颜而道:“这茶真香,谢谢。”
  梅长苏痴痴地看着她梨涡浅笑,“黄姑娘喜欢就好。”
  若他眼前的女子并非目不能视,此时定能看见这位名震江湖的梅宗主,脸色绯红,目光之中似有璀璨星云。
  
  一时之间,二人皆沉默不语。
  虽然梅长苏之前总是悄悄地来看她,就算被发现了,也以“大夫”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出现。可如今霓凰的听觉已经恢复,交流上就必须慎之又慎,皆因她在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之时都能发现身边的异样,如今既已能听音,他这个冒牌大夫一不小心定会露馅。所以最近,梅长苏来得没有之前频繁,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晏大夫或是云飘蓼一块儿出现。
  梅长苏放下茶盏,见石桌的一旁仍放着先前青鸾翻阅着的书,便试着打破这般沉寂,“黄姑娘也喜欢这类话本子?”
  “从前很少看,但偶尔听听也无妨,而且这个故事相当有趣。”
  “哦?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
  霓凰从前确实是对这类儿女情长的世俗话本不屑一顾的,如今竟然认真地说着有趣,还真让梅长苏好奇了起来。
  霓凰虽然看不见,仍然抬眸迎上他话音的方向,缓缓地说着:“话说很久以前,某个国家,有一位镇守边关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一日,被皇帝召见,说是近几年国境西面出现了吃人的千年狐妖,以美色惑人,吸人精血,残害生灵,让其带兵去剿灭妖怪。这位将军率兵在西边的密林中搜寻了大半个月,都没发现狐妖的踪迹。后来与部下失散,迷了路。正在此时,发现正有一美人被狼群袭击,将军策马而至,救下了美人,自己也受了伤。”霓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托起茶盏抿了一口。
  “英雄救美果然是话本的经典桥段。”梅长苏轻笑。
  “嗯。正如大多数的话本一样,他们一见钟情。美人把将军带回到山中的家,为其治伤,他们互诉衷情,私定终身。也正如大多数的话本子一样,这个美人,其实就是那只狐妖,修行千年,方得化作人形。若不食人精血,就会法力耗尽,打回原形。可是狐妖爱上了将军,不忍伤害,好几次因为法力衰减差点现出原形。遂于一个夜里悄悄外出,在密林中吸干了一个樵夫的精血。这一幕被将军所见,方知与自己朝夕相对两情相悦的美人居然就是那只戕害生灵千年狐妖。过了几日,将军伤已大好,于深夜悄悄离开,回到其驻军之处,率兵将狐妖包围。狐妖被爱人出卖,丧失了理智以致法力失控,士兵死伤无数,但依然不忍伤害心爱之人。最后将军下令弓箭齐发,狐妖被万箭穿心而死。将军悲痛欲绝,从此解甲归田。就是这么个故事,觉得如何?”
  待霓凰把故事说完,梅长苏方取过茶壶,为她满上一盏热茶,“黄姑娘想要我从哪方面评论?”
  “随意。”
  梅长苏执起桌上的书册,看着封面上的花体字,含笑道:“乍看这位大将军是无情,然而如果为了一己之私而放任她残害生灵,岂不是为虎作伥?”
  “确实如此。所以,苏大夫觉得这位将军的做法是对的,若是你,也会这么做?”霓凰微微侧首,皓腕托腮,一脸询问之色。
  梅长苏思忖了片刻,道:“若是我,发现心爱之人就是吃人狐妖,大概会先晓之以理,言寿数命途皆为天定,劝其勿再残害生灵。若她能就此改过,一别两宽,自然最好,也避免了士兵的死伤。若她仍执迷不悟,则不得不将其除之。”
  “这样做,万一狐妖不肯,恼羞成怒,直接把你给吃了呢?”
  “确实有这可能。不过既然是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身手应该很不错,而且,这狐妖不是一直不忍心伤他吗?”说到此处,梅长苏忽而一笑,“其实我们何须如此深究?本来只是鬼神妖怪的世俗话本,故事情节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如何经不起推敲?”
  “其一,一位镇守边关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居然被派去深山老林除妖,这皇帝的脑子真的不大好使。其二,年轻女子独居于常有妖怪出没的山中,这位将军最初也不起疑,就算是色令智昏也不至于此。其三,主帅失踪已久,手下的参将们竟然不去找,也不上报,于理不通。”
  “苏大夫果然是思维缜密,我就随便说了一下话本的情节,你竟能发觉这么多不合理之处。只是……”霓凰顿了一顿,低眉窃笑,“我何时说过,这美人狐妖是个女子?”
  “……什么?”梅长苏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尽管霓凰看不见对方,也想象得出,这位苏大夫一脸愕然之色。
  “这只狐狸是公的,是个男狐狸精。”她解释道。
  “……原来说了这么久,竟是个断袖的故事……”梅长苏愣了一会儿,方一边接着话,一边暗自想着,青鸾这丫头给霓凰读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话音刚落,只见面前的女子噗呲一声,掩嘴而笑,眉目之间带着一丝狡黠顽皮,一如当年那个娇憨机灵的小姑娘,每每在成功捉弄了她的林殊哥哥之后,露出那胜利的微笑。但她又可知,林殊哥哥哪是那么容易捉弄得到的?多多少少,都是他自愿“中招”,哄她开心。
  “苏大夫,”沉溺中的回忆被她的呼唤打断,“这怎么就是个断袖的故事呢?我何时说过,这位将军是个男子?”
  “啊?”梅长苏又一瞬懵了。
  “她是个女将军啊。”
  “……哦,原来是女将军和男狐狸的故事……真是意想不到。”梅长苏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中招”了。
  霓凰淡然一笑,“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子,脑子都有着先入为主的定型,认为血战沙场的大将必定是男子,以色惑人为祸众生的妖物一定女子。”
  “世俗的眼光确实这样,看来苏某也是不免于俗。黄姑娘所说的有趣,原来意在于此。”
  “所以,苏大夫觉得这个这个故事,有趣不?”
  “确实有趣。不过,且不说妖魔鬼怪,古往今来征战沙场的大将,几乎都是男子,女将可谓凤毛麟角,苏某会认为将军是男子,也不足为奇啊。”梅长苏还想为自己解释解释,不过这么一说,马上觉得不对头。
  女将军,眼前不正有一位吗?好吧,虽然他目前确实“不知道”。
  
  而正此时,退下许久的青鸾从院门外缓步而来,手捧托盘上前,向着梅长苏微微施礼,而后对霓凰道:“黄姑娘,到用药的时间了,晏大夫交代,这药必须定时服用。”
  “好的。”
  梅长苏看着霓凰端起药碗,一口气就把一整碗浓黑的汤药喝得干净,面不改色。
  记得从前的她,最不爱喝药了。
  “这药看上去挺苦的。”梅长苏转而吩咐青鸾,“让厨房送些点心上来。”
  “不必。”霓凰叫住了正要退下的青鸾,又道,“谢谢苏大夫关心,我哪有那么娇贵?何况,良药苦口。”
  “那就当是我想吃,请黄姑娘作伴,一块儿品尝。”
  对方话已至此,霓凰也不好造作推辞,只好再次言谢。
  梅长苏却道:“姑娘何须言谢,女儿家就该娇贵点儿。”
  话一出口,梅长苏就觉有些不妥了。毕竟他和霓凰,现在只是大夫和病人的关系,这样的话,未免过于唐突。
  他今天,说的也许太多了。
  
  梅长苏不自觉地搓着袖口,细察着霓凰的神色。见她并未答话,只是托起茶盏,悠闲地品着花茶。
  而他却不知道,指尖摩擦着袖口那细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已是一丝不差地落入了对方的耳中。
  过了片刻,梅长苏道:“苏某明日要一趟远门,大概一二十天才能回来,所以这段时间不能过来为姑娘诊治,还请姑娘保重身子。”
  其实正因如此,他今日才特意过来看她,还逗留了如此之久。
  霓凰闻言,遂举起茶盏,“既然如此,我就以茶代酒,为苏大夫饯行,望此行一路平安,一切顺心遂意。”
  “谢谢。”梅长苏一边浅啜着清茶,一边让自己的目光肆意地流连于她的脸上。
  
  看不够,自己的小姑娘从小就那么的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当年他离开时,她还没到十五岁,脸上尽是少女的俏丽可人。如今,他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女子,已褪去了昔日的稚颜,无论是举手投足间的凌人风姿,还是抬眸展颜时的温柔,依旧牵动着他的心。
  
  记得当年出征的前夜,他悄悄翻墙进了穆王府,与她道别。只见平日在自己面前总是顽皮肆意的少女,少有地露出了羞赧的神色。
  她微微红着脸,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香囊,“我听嬷嬷说,出征前,带着……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可保平安。所以,这个,你拿去吧,不用客气。”
  林殊接过霓凰手中的香囊,柔软的织锦在月光下泛着温和的柔光,鹅蛋形的修边上,针脚虽然不是十分平滑,却很细密,看上去非常的“牢固”。
  他看着手中的香囊,回想起这几日霓凰总是对他避而不见,躲在府中不知忙着什么,不禁喜形于色,却又对她刚刚的说辞不太满意,挑眉说道:“可是我听说,要贴身携带着自己妻—子—亲手缝制的香囊,才能保平安哦,而不是别—人—缝的。”
  “那拿回来!”霓凰伸手就要往林殊手上夺回香囊。
  可林殊动作更快一个转身,就让霓凰扑了个空。
  “是你这话说得不对。你又不是别人,我们有婚约在上,你当然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啊。”林殊把香囊紧紧地握在手心看着少女愈发羞红的脸,“我一定好好会带在身上,大胜而归。”
  “好。其实啊,林殊哥哥,因为时间紧,香囊上我还没来得及绣花。等你回来,把香囊给我,我再在上面绣上点东西,好看点儿。所以,你一定要保管好,若是弄脏了,或者有一丁点的残缺,就唯你是问。”
  霓凰这么一说,林殊才注意到,这香囊上,确实还没绣花,只是把织锦修边缝合。不过,有没有绣花根本就没关系,只要是他的霓凰送的,什么都是最好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林殊答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看了看一脸微笑看着自己的霓凰,小心翼翼地说道,“霓凰,虽然这些东西我不懂,但我记得母亲做香囊,是先用绷子绷着绣好了花,再缝的。你现在把布都缝起来了,到时怎么绣呢?”
  “……”
  “……”
  两人大眼瞪小眼,懵了。
  霓凰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再是恍然大悟,最后,柳眉一挑,涨红了脸,“拿回来!不送你了!”
  “不行,送了就是送了!没有刺绣我也不介意……”
  “我说了,拿回来!哪有人像你这样,占了便宜还卖乖的!”
  “不要。”林殊一转身,直接把香囊从领口往里一塞。
  “快拿回来呀!”
  “啊!霓凰你要干什么?你别扒我衣服……”
  ……
  
  后来,那个小小的香囊,伴着他,走过了梅岭的漫天风雪和熊熊烈焰,自修罗地狱爬回了人间。他曾觉得,活着,哪怕年寿难永,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护佑,那锦上添花的约定,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将近八载之后,他与她再次道别时,不再是已许终生的青梅竹马,只是伪装的关系,冰冷的隐瞒。
  
  梅长苏举起茶盏,一饮而尽,明明是香甜的花茶,没入喉头时,尽是满满的苦涩……
  
——————
  我觉得我越写越偏了……一半字数在写话本子是什么鬼!
  那个将军和狐妖的故事来源于all凰圈的列将军所剪的视频,私自改了点情节以及愉快地性转了。
  嗯,他们俩真的就是没啥事干,聊聊狗血话本子而已,没什么指代意义,各位别多想了……(唉,人家的苏凰聊的是国家大事我的苏凰聊的是同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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